在某种意义上,酒是人自身生存的历史性、未来性与当下性的融合及其实现,而饮酒就是人最为本质的生存样式。如此饱含醉意的生命理解,渗透在《人类与酒的那些事儿》(以下简称《人类与酒》)这本酒意盎然的小书里。在我的阅读体悟里,与其说这是一本介绍“酒”故事的书,不如说它是酒作为人类生存本体的时间性与空间性证成。 作者“古今”是一个从事白酒行业三十多年的“老酒者”,酒构成着他生命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酒就是他的生存本身。如此“老酒者”,生命深处流淌着情怀——经由自身的职业生存而有的情怀,即切身领悟了酒与文明的一体相融:“酒就是文化,酒就是文明。”文明之为文明,就是四维时空的境域里,理解个体生命与整体生命的浑然一体——每一个体的生命,都是人类整体生命的缩影;整体人类生命,就是每一个体生命的放大。“古今”以酒而涵融历史与现在,并处身在大地之“亳”——华夏大地的酒都之一。而“亳”作为“毫”之少一笔,昭示出一个更为哲意的命题:“酒使猿去毛成人。”就此而言,并非人创造了酒,而是酒生成了人。以酒为体,即去领悟作为人类生命根据的酒与酒意。 《人类与酒》的书写开始于一个深刻的洞见,即酒与生命同其源始:“酒一直存在于自然界之中……当生命开始出现的时候”,酒就已然一体而在。酒不单在时间意义上先于人类生命,而且在人类因酒而生之后,在人类生命的展开过程中,因生存环境的恶化,酒以其特殊气味牵拽着人类生命前行,酒以其治疗作用护佑着人类生命展开。在此过程中,酒使得人类整体与个体,都从物质性身体与精神性心灵(文化)两方面改变和更新着自身。从酒与人类历史的关系来看,可以说是酒使得人最终与动物区别开来。以酒为体,即是理解酒生成了人类。 人活着需要越来越多且越来越好的食物。人类基于对美食的追求而驯养植物,尤其谷物,发展并扩大了酒的酿造。酒促进了农业生产,并渗透在宗教、祭祀、社会交往等文化领域,使人类生存绽放出多姿多彩的花朵。人类古典时期的不同文明,都殊途同归于对于酒的书写与记忆:犹太人的神话故事中,洪水过后诺亚第一件事种植葡萄园,因为他想喝酒;苏美尔人的古典故事中出现最多的就是神灵与酒,喝酒是当时苏美尔人最重要的生活情趣;古埃及人的嘴里,是不能没有酒的;善于沉思的希腊人崇拜酒神狄奥尼索斯;而古代中国厌恶美酒的大禹,他的女儿仪狄则是酒的发明者之一……人类文明的历史表明,文明在酒中绽放,在酒中壮大。以酒为体,即是明白酒生成了人类文明,渗透于人类文明。 ▲古埃及画像上的饮酒画面 酒不仅仅是历史性地表明自身为生存之体,而且当下而现实地实现自身为生命之体,此即领悟于“酒是思想者”。通常,人们以为人作为思想者,是理性的存在者。《人类与酒》引用尼采的哲学,瓦解了如此偏颇之见。理性只是人自身生命存在的一个面向,只有酒意迷醉的人生才更为真实与更为深邃。理性以抽象的理智将人和世界对立起来,将人自身的理性生命与人的感性生命对立起来,只有酒神生命才打破人和世界的隔离、打破理性与生命的界分,奔向深邃、整全、痛苦与深刻。酒意迷醉的生命,是充满痛苦领悟并用于承担挺酷的生存:“没有痛苦,人只能有卑微的幸福。伟大的幸福正是战胜巨大痛苦所产生的生命的崇高感”;“生命力取决于所承受的痛苦的分量,生命强盛的人正是在大痛苦袭来之时格外振作和欢乐。”酒意与迷醉使得每个人成为当下真实的人。这在庄子的哲学中得到另外一种表达。庄子首先认为,只有醉酒者才能保持精神的整全——“醉者神全”, 醉酒敞开人的有限性,使得囿限于世俗生活的人,通过酒而真正实现对自由逍遥的追求——在繁文缛节与虚假讲究中,可能蕴含着对酒意与醉意的扭曲,庄子强调“饮酒以乐,饮酒贵真”,以合于酒治本之的方式生存于醉酒之中。以酒为体,就是克服片面的理性主义而跃入酒意深邃与醉意整全的生命整体之中。 人作为文明的存在,在酒中更为鲜明地彰显出来。无论在一个民族社会内部的不同个体之间,还是在不同民族与国家之间,美酒都是消除障碍的最有效通行证。举起酒杯,文明袭来,教养与友爱融合所有共饮者,使得大家成为相与共在的人类。由此,文明以酒,“我们因酒而成为人类,我们以酒创造文明。” ▲安徽亳州 古井贡酒生产现场 酒作为人类生存的本质所在,在人类历史中有着“归谬性反证”,即历史上的禁酒令本身的失败,反过来证成了酒与人类生存的不可分离性:“历代禁酒令的失败,证明了一点,作为人类社会生活与精神享受的必需品,酒是永远禁止不了的。”实际上,对于酒之危害的种种理性主义阐述,只是不同程度的理性专制主义与禁欲主义,它们以对于生命片鳞只爪的了解,僭越为生命的全部。《人类与酒》告诫我们:“不能相信禁酒主义者。”酒作为生存的本质,揭示的是一个更为深邃的道理,即人自身的生命远远比它现有的呈现更为源深与广袤。正因为此,我们才能经由酒而进入一个“没有时间维度的想象共同体”,才能畅游于酒意酒味弥漫的海洋,而让“美酒精神万古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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