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53°N，在漠河寻中国“极北之酿”

6月初，格外慷慨的阳光照射在黑龙江，漫长的冷酷和迷人的冰雪已无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深绿。

在哈尔滨飞往漠河的航班上，黑土地上的辽阔绿色分外冲击眼球。大自然用亿万年时间塑造的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远瞰像一片绿色海洋。当飞机临近漠河，会让人产生一种要降落在松涛之间的错觉。

绿色生机，往往象征的是天与人的和谐。

中国最北的漠河，正是一座被原始森林环抱的城市，地处北纬53°也有着令人诧异的温差。当内陆的6月升腾炎热，漠河气温仅18℃，自然混交林中的落叶松刚抽芽，亮堂的白桦树还没长出叶子。

|大兴安岭中的“兴安”是满语，意为“极寒的地方”，因为气候寒冷，故有此名；大兴安岭的“岭”即满语“阿林”，其意为山。图源/视觉中国

漠河所处的极高纬度，带来了格外的远与冷，也激发出人的巧和韧。尽管远离“北纬30度黄金酿酒带”，气温寒冷注定了不是微生物活跃之地，但中国“金鸡之冠”亦能酿酒。

漠河壮阔的森林带来了丰饶物产，边城人善于从自然界获取原料。借助先进的酿酒技术，漠河人用包容、改良和递进，巧妙完成了“极北之酿”。

中国拥有广袤的自然景观，这种地理和气候的跨度，不仅有助于多元物种的形成，也让不同地域的人们获得了独具特色美酒。而酿酒风味的差异，恰也是本地文化魅力的彰显。

人类从自然界中来，不仅天生适应自然，也会发挥智慧运用当地物产酿酒，个性化风味由此而来。所以，即便是在中国的极北，人们也酿出了美酒。

制图/好酒地理局视觉中心

中国纬度最高的城市漠河，拥有漫长的冬季。

中秋节前后即开始下雪，寒冰期足足8个月，最厚冰层有2.5米。一直等到5月中旬，当内陆席卷热浪，在副热带海洋气团吹拂下，雨量充沛、日照时长的暖湿天气才抵达漠河。

中国的“寒极”有一种令人咂舌的冷。去年1月22日实测到漠河的最低温度是-53℃，刷新我国有气象记录以来历史最低气温。冬日白天气温会降至-30°以下，此时只需一杯热水就能完成“泼水成冰”名场面。

|当漠河的气温下降到-30℃后，一杯近乎沸腾的热水被扔到半空中，在空气中迅速冷却凝固，形成了白色的冰晶光弧。

漠河如此寒冷，与所在纬度和地形有关。冬季阳光斜射漠河角度小，仅带来微弱热力。漠河又处在河谷地区，无高山高原阻挡西伯利亚寒流，夜间冷空气沿坡下沉，进一步加剧严寒。

极致的寒冷，让中国“最北城市”只适宜生长耐寒动植物。不过，广袤的东北林区自有富饶一面，“棒打狍子瓢舀鱼”，是放在全国都极其罕见的生态馈赠。 

得益于物产的丰饶，考古已发现上万年前漠河就有人类生存。不过直到近代，漠河境内也只有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三个少数民族在莽莽林海中游猎，中原政权对之鲜少关注。 

其中的鄂伦春族，是漠河地区古老土著，被认为是漠河先民。作为骁勇善战的民族，他们曾参与过清朝和抗战时期的保卫东北边疆战争。新中国之后，鄂伦春人结束了游猎，走向定居和农牧业，在文艺创作和射击体育崭露头角。

|图为国家级非遗“鄂伦春族狍皮制作技艺"。分布在大小兴安岭的兽皮文化展现了人类对抗寒冷，适应环境的智慧。图源/鄂伦春自治旗文旅局

马背上的民族历来嗜酒，鄂伦春人也不例外。除了祭祀神灵和狩猎归来喝酒，为了对抗寒冬，鄂伦春人也日常畅饮。他们还发明了属于自己的酒瓶——把狍腿或鹿腿缝制成皮囊，顶端留有一个细长的“嘴”，再用兽筋扎紧装酒。

今天的鄂伦春人喝白酒，也饮自酿酒。这就是学于蒙古人的马奶酒——把马奶、小米、稷混合发酵数日后，放进自制蒸馏器——锅上放一圆桶，顶部放一盆冷水。经1-2小时蒸煮，桶边一小孔流出蒸汽，冷却成酒。

最有民族风情和本地特色的是野生蓝莓酒。

|野生蓝莓是世界上唯一无法被人工种植的蓝莓品种。中国的野生蓝莓生长在北纬52度以北、气候寒冷的大兴安岭原始森林中，能抵御-50℃严寒，鄂伦春人称之为“笃柿”。

漠河的大兴安岭林区，产有蓝莓、北国红豆、灵芝等特产。长于林下的野生蓝莓，学名“笃斯越橘”，漠河人叫“都柿果”，堪称漠河第一物产，不仅可鲜食、做果干果酱，还被鄂伦春人用来酿酒。 

渔猎的鄂伦春人是了解野生蓝莓的高手。对这种既甜又酸的水果，他们随采随吃，用作植物药，还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传统酿制蓝莓酒工艺，也是漠河市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野生蓝莓采收多在8月份，天气相对较热，鲜果无法长时间保存，将之加工成果酒成为一种趋势。

高纬度地带夏季日照时间长，漠河野生蓝莓因此含糖量高，晚收的可达400g/L，自带发酵体质。

鄂伦春人早就发现，人和动物吃多了这种果实后会迷糊——放久的野生蓝莓已发酵成酒，猎手还因此抓到过吃野生蓝莓醉倒的傻狍子。

如今已下山定居的鄂伦春人，还保留着酿“都柿酒”习俗。制作方法简便有趣——在桦皮桶内装半桶都柿果，扣盖上下左右摇晃，碰撞破碎后会酿成粉红色原汁酒。鄂伦春族酿制、储存这种果酒，并在婚丧嫁娶和节日聚会中拿来待客。

漠河阿木尔镇是中国野生蓝莓主产区，仅此一地储量就占到整个大兴安岭地区25.6%，阿木尔也被评为“中国野生蓝莓之乡”，有中国最大的一家野生蓝莓酒庄。

|漠河的蓝莓酒庄，生产野生蓝莓冰酒、蓝莓果酒、蓝莓白兰地等，将蓝莓的价值充分“发现”。图源/北极冰蓝莓酒庄

他们的做法，是以野生蓝莓为原料，借鉴鄂伦春人传统酿酒方法，采用低温发酵技术和国外葡萄酒酿造技艺，发酵后放橡木桶储藏，酿出了蓝莓果酒、干红、冰酒和53°蒸馏酒。

北极村位于中国大陆最北端，隔江对望俄罗斯，不仅是漠河起源之地，也是国内唯一观察北极光的地方，今天是漠河旅游打卡热点。

这个小村子大量分布着“纬度最北”景点：最北一户人家、最北一家邮政局、最北一家供销社，也有中国最北一家蓝莓酒庄。

果酒是大自然给的礼物，技术含量不算高，地球上几乎所有文明都学会了这种酿酒方法。今天，漠河人把边陲小城的物产、少数民族的酿酒技艺，同现代科学发酵技术结合，完成了野生蓝莓酒品质的历史性递进。

当下西南地区的茅台悠蜜蓝莓酒吸引眼光，但少有人认识到最北的漠河也有中国发展好蓝莓酒的土壤。

传统史书中几乎没提到漠河，这主要是东北地区有特殊性。

被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包围的东北，是一片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数千年来与内地保持着截然不同的文明形态。在清朝，东北作为满清“龙兴之地”，进行了200多年封禁。

东北在1860年迎来了发展“爆炸点”。咸丰十年，满清开放柳条边，大批关内移民涌入东北，自此出现了持续到新中国成立前的“闯关东”。长期处在渔猎社会的东北，突然走向了工业化。

黑龙江作为东北的边疆，历史上一直是少数民族繁衍地。直到1683年，康熙设黑龙江将军，统辖松花江左岸以北地区，自是东北三分，黑龙江独立成一个行政区域。

但让地理版图末梢省份发生真正的改变，还是关外移民的涌入。原本地旷人稀、发展水平低的黑龙江，一下子获得了长足发展，称得上数千年未有之奇变。

黑龙江因“闯关东”骤增人口，不仅补充大量劳动力，也直接吸纳了内地先进的农业手工业技术，一夕之间榛莽变良田，大增的农产品开始出口，还在近代形成了烧锅、榨油、面粉三大工业。

|数据显示，从1887年到1927年的40年间，东北三省的耕地面积从3007万余亩增长到1.7亿余亩。到1930年，三省耕地已达2.06亿亩。

黑龙江行政公署档案显示，当时省内烧酒产销量在各类农产品加工首屈一指，“统计全省以酒类产额为多，计1526万余斤”，酿酒业成为黑龙江税收大宗，以至“税局专税酒筒”。

漠河长期徘徊在历史边缘，因为它是东北边疆的边疆，今天距省会哈尔滨也超1100公里。1882年建置，1909年在北极村设总卡衙门，如今城区只建立了40余年。

大移民时代下，内地人口也流入漠河。研究显示，第一批“闯关东”的人先落脚辽宁。人满为患后，后来者再寻肥沃耕地，只能向更北迁移。

|整体来看，东北地形山环水绕，平原居中，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形成天然屏障，其间水系发达，大片土壤肥沃，是农业发展的绝佳之地。制图/好酒地理局视觉中心

一份可证实资料显示，“闯关东”最盛之时，一些关内人迁移到了漠河地区。

寇大姐是漠河一名出租车司机，说一口正宗东北话，她直言，“老家在山东临沂，是爷奶那一代闯关东留下的。”

以曲为骨、以粮为肉的蒸馏白酒，自清中期以后成为中国酒代表，也是今天消费主流。当年内地成熟烧锅技艺流入东三省盛起，同样也在漠河落地生根。

不过，漠河寒冷时间长，常住人口少，加上以林业、矿业为主，本地耕种面积不过2万多亩。酿酒原料供应不足，让漠河白酒业维持在小规模。

|从漠河的酿酒史可以读出这片土地为了突破酿酒“北界”所走过的艰难足迹。制图/好酒地理局视觉中心

从内地传来的烧酒工艺还有保留在漠河，大街上酒坊售卖着“本地纯小烧”。

从5月开始，伴随着气温升高，当地人会用高粱、玉米、小麦为原粮，或单一或混合，加大曲固态发酵和小锅蒸馏，得到52°-55°的特有东北小烧，广受当地消费者喜爱。

曾经孤悬绝塞、人迹罕至的漠河，借大移民之利，社会快速迭代。也正是开垦的田、种下的粮、会酿酒的人，才让极北之地出现了更多的佳酿。

今天的人去漠河，也颇费周折。但那时候，北境出现了一种贵金属——黄金，对迁徙的人形成了巨大吸引力。

漠河的编年史，源自发现了金矿。1860年，一名鄂伦春人挖穴葬马时偶得金块，引来中外各路人马疯狂盗采，盗匪在漠河还成立了“热尔图加共和国”。

金矿位于额尔古纳河上游，即著名的“老金沟”。黄金动人心，荒芜的漠河一时竟遍布人烟。1885年，有人向辖管漠河的黑龙江副都统成庆描述，当地集结7000余人，有商店90余家，酒铺80余家……

为止黄金流失，李鸿章向清廷保奏江苏人李金镛赴漠河办金矿。数年前的热播剧《闯关东》，有一段朱开山在金沟林场淘金的剧情，正是编剧采风漠河真实故事得来。

李金镛被后人尊称“金圣”，一生充满传奇，以办漠河金矿最受称道。今天，在漠河长满松树的金沟林场山坡的一座祠堂里，依然供奉着李金镛塑像。

因为他赋予了漠河真正的开发。李金镛不仅终结“国中之国”，还“兴利实边”。一边办矿收利，还组织人在沿江平广之地开荒种菜和麦菽，一改漠河“寸丝粒粟依靠内地转运”历史。

漠河早期开发以采金、集商、练兵、屯垦齐头并进，遂让“前日之绝域穷荒，商贩渐兴，兵民相习，气象迥非昔比”，实现了边陲空虚之地的稳固。

客观上讲，正是先驱者李金镛和金矿的开发，赋予了这座边城成立的基础。

早前曾在东北主持边境垦务的李金镛，督理金矿不到2年，漠河一带屋舍鳞次栉比，商贩云集，成为黑龙江上游繁华重镇，还带动了周边的农业、手工业和运输业。

李金镛很早就发现烧酒是渔猎之民的生活必需品和劳保用品，曾说“边民不饮不能御寒，海上捕参、采菜者更非多饮不可”。

为此，李金镛从内地（一说是安徽阜阳）请来酒师在漠河办烧锅酿烧酒。今天的漠河酒业还有“李金镛”、“醉北坊”等白酒品牌，正是纪念这段故事。

|漠河中俄界河，身处边境，文化的交流融合赋予了这座城市特有的包容性格。

近代东北烧锅酒曾大量出口俄罗斯，主因是当年沙俄禁酒，商人便沿距俄罗斯最近的漠河口岸走私东北烧酒，由于需求强大和差价巨大，沙俄政府三令五申禁止，但贸易不绝。

不过漠河真正的酿酒工业起步还是晚。1984年，位于西林吉镇的漠河果酒厂，由一栋简易生产车间和一栋小作坊发展起来。初期聘酒师，以玉米为原料，生产出纯粮60°散装白酒。

1986年，酒厂转产生产果酒，充实了技术人员、改换了设备，还到山东烟台学习香槟技术，生产出香槟酒。此外，漠河劲涛镇还有一家啤酒厂。

今天的漠河，少数民族、内地汉民交错融合，还叠加俄罗斯风情。多元化的城市人口，让漠河人的食与饮，呈现出混搭一面。

天蓝云淡的漠河没有重工业，林区不仅是野生动植物的乐园，也为漠河人提供珍奇的食饮之源。

野鸡、雪兔、狍子、冷水鱼，山蕨菜、黄花、蘑菇、黑木耳，无论是水里游的、林里长的、飞在天的、地里种的，都以绿色环保的特质，给人满满的饱足感。

|聚居的“傻狍子”

作家迟子建出生在漠河北极村，“墨水是我生长的这片土地的山川河流注入给我的”，因此笔下常自带苍凉感。不过当她谈起故乡的吃食，就会有跳跃的幸福。

她写漠河人春节餐桌上的蒜泥血肠、大骨棒炖干豆角、酸菜白肉，也津津乐道于夏天的蘸酱小菜。这都是典型的东北菜式，是当地自然生态环境的馈赠。

|锅包肉、地三鲜、溜肉段、小鸡炖蘑菇.....东北菜系因地制宜，有新奇的“混搭”色彩。图源/《味道》记录片

漠河餐馆的菜单上，糖醋鱼、辣子鸡、拔丝山药等经典鲁菜是主流。这不难理解，闯关东时大量山东人落脚，为东北带来了齐鲁大地的文化习俗和饮食爱好。

走在漠河大街，典型俄罗斯建筑风格扑面而来，红色的墙壁、白色的屋顶，房顶上也安装了有俄罗斯风味的洋葱头，所以在漠河能吃到正宗的俄式西餐。

|漠河市区分布着俄罗斯风格的建筑。

城市的包容性格，自然也让漠河人饮酒“混搭”，这同样是东北人率性和直接的一面。

黑土地上的人天生洒脱，有豪爽大气的酒风。海涛是一名地道漠河人，圆圆脸蛋、亲切笑容，外加东北人天生的“幽默细菌”和好口才，让他成为一名受欢迎的导游。

自称“不会喝酒”的海涛，喝起啤酒也是“踩箱喝”。他之所以说不会喝酒，这也是有理由的，“本地女人端杯喝四两，喝两斤的也有的是”。

寒冷而干燥的气温，让漠河每年早早“入冬”，热闹的吃饭饮酒也在漠河人的夜晚频繁上演。

|东北物产极具特色，除了常规东北菜，其地道、朴素、实惠的烧烤，也适应全国人民的味蕾。

漠河人爱喝酒，却不局限哪一款。本地烟酒店里有土烧、鹿血酒、人参酒、全国各样的名酒，以及俄罗斯伏特加。

四川舍得酒已把东北打造成了核心市场。漠河市工商联副主席、兴龙名优酒行总经理孙红说，舍得酒在东北市场，最开始是漠河人打开的，“漠河人实诚，只要你卖酒贴心真诚，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啥，都全力支持你。”

漠河人的酒单中，还有另一种来自林区的极品美饮——桦树汁白酒。

桦树是一种耐寒和喜光树木，在高纬度的大小兴安岭分布广泛，鄂伦春族等少数民族喜饮野生桦树汁。

今天在漠河商店里售卖的桦树汁，其味甘甜清爽，是在国际上非常时髦的一种新兴饮料。

在对桦树汁产业的开发中，东北地区早前就开始流行酿桦树汁酒，人们采集桦树汁，或混同其他谷物来制作白酒。

漠河本地也酿。一般来说，人们会在早春桦树放叶前、树液开始流动时采集树液，此时含糖量最高。

酿造时把桦树汁浓缩、调配加糖、添加酵母，经发酵、隔氧密封贮存一年，得到6°发酵酒液，其后进行二次蒸馏，酿出55°桦树汁白酒，有桦树风味。

|白桦树汁液可直接饮用。早在18世纪中期，东北地区已经出现用桦树汁混合其他谷物酿造的白酒，吉林、黑龙江最著名。

稀有的原料，“混搭”独特的生产方式，桦树汁白酒也成就了漠河另一个地道的味道：清新、柔和、甘美。

这具有“混搭风”的食与饮，同漠河的风、林、水、土、人等一起激荡碰撞，让远在万里的中国极北一样精彩，并缔造出了一座城市的质感和亮色。

（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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